冬冬咚咚嗨

丼井:

【TSN/ME】                    大隐隐于市(上) 


 


一个荒诞又乱七八糟的故事,源于一个荒诞又乱七八糟的梦,特别鬼扯,慎入。


神经质加无逻辑的平行世界,一如既往傻白甜。


 


 


 


01  Rain


 


 


大雨下个不停。


 


从上周日开始,起先是淅淅沥沥的小雨,之后演变成了瓢泼大雨,连续六天,没完没了,像是要把一整年的水分一次性用掉。




Mark对天气没有什么要求,无论晴天阴天还是冰雹天,反正他又不怎么出门。


 


但当非正常降雨造成的大水漫过墓园的时候,住户的投诉和埋怨吵得全家人都无法入眠,他不得不顶着黑眼圈去找那位trouble maker谈谈。


 


他赤脚从海面走过,水波浸透他的指缝,冰冷又柔滑,像绵密的深蓝色绸缎。风钻进他的衣领,把睡袍撑成一朵巨大的铃兰,手中的雨伞被扭曲成倒扣的八爪鱼,扯着他往后倒去。


 


他在海面上飘摇,活像一只幽灵,艰难地前进着。茫茫雨幕中,他看到远处老旧的灯塔,信号灯明明灭灭,伴着雷声一下一下有节奏地闪烁着。


 


最终他到达那座小岛,攀上岩壁,爬上窗台。透过玻璃窗,他看见屋里简单的陈设——写字台、木椅、衣橱、一张小小的单人床外加一个床头柜,跟世界上所有病房别无二致。


 


他要找的人就坐在屋子中央,很瘦,棕褐色头发,正背对着他在一块画板上描摹,略显宽大的白色病号服上沾了点油彩。


 


 


02   Eduardo


  


Eduardo是六天前住进这家医院的。


 


严格来说,也不算是医院,因为所有来到这里的病人,都已经被打上了不治之症的标签,半只脚踏进坟墓。


 


而那些穿着白大褂的家伙,虽说不上尸位素餐,但他们并不能提供任何有用的治疗,他们只提供净化——在病人死去之前,把他们的灵魂进行特殊处理。这是一种古老的传统,据说能保证家族血脉的纯粹。


 


只有Saverin家族的人才会做这种蠢事。


 


Eduardo厌恶地想着。


 


他不愿意来这里。哪怕他很早就知道自己没救了。


 


可谁会愿意把最后的生命浪费在这种无聊的地方?他宁愿去某个疯狂的派对,喝一整晚的酒,和一群年纪相仿的人胡闹上几天几夜。直到他的病症发作,猝死在席间,被尖叫的人群踩碎,化为一滩酒气浓烈的血水。


 


说不定他还能荣登第二天的报纸呢。


 


但他的父母认为那无疑是最有失颜面的死法。为了避免人们在他的墓志铭上写“生前一事无成,死后令人蒙羞”这种话,老Saverin毫不犹豫地把他扔到了这儿,好似在花了这么多精力给他治病以后,能再提供这样扫尾服务,已经是对他莫大的恩宠。


 


显然,儿子的想法较之家族尊严,完全没有可比性。


 


Eduardo烦躁透了,外面到处都是巡逻的医生,他甚至不能离开这个病房半步。唯一令人欣慰的是,好歹他为自己争取到了绘画的权利。只有在跟那些油彩交流的时候,他才多多少少能忘记一些苦闷。


 


他今天画的是一只头驯鹿。没有山林或者溪流的映衬,整片白布上只有一具鹿首,顶着漂亮的、开了无数细密分杈的鹿角,蜿蜒伸展,直指低矮的天花板。


 


他想念那些性情温和身姿优雅的鹿。上一次他抚摸过它们柔滑的皮毛,已经是一年前的事了。


 


专注地勾勒完五官,他开始细致描绘驯鹿脖颈下的绒毛。突然,画布的下方出现了一行字:


 


「远离他。」




与此同时,他听到一阵轻而明晰的叩窗声,咚、咚咚、咚咚咚……显然不会是一只海鸟。


 


远离他,这是什么意思?


 


他困惑地寻思着,外面的敲击声却越来越用力,Eduardo担心这样下去会引来医生,他只好转身去开窗。


 


“嘿,谁在那——”


 


OH,Jesus,这是什么——一蓬飘飞的卷毛?


 


窗沿下吊着的人抬头看着他,愣了几秒,然后快速地翻进了屋。


 


“你听力不太好吗?”


 


“什、什么?!”


 


“我敲了很久,你听不见吗?”


 


“不——不是——是因为——”


 


Eduardo想告诉他,是因为画布上出现了一句话,但当他转身去指那副画的时候,那条信息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见鬼,他忍不住咒骂一句。很快便又有些恼怒的意识到——他才是这儿的住户,他完全用不着感到心虚,何况是对着一个没礼貌的闯入者。


 


“有什么东西可以擦擦水汽吗?”嚣张的人毫无自觉,一路走来,他浑身都湿透了,宽大的睡袍因为浸了水,全部贴合在皮肤上,看上去就像是他穿了一件滑稽怪异的紧身衣。


 


“我感觉湿湿的很难受。”


 


出于礼貌,Eduardo只好为他的陌生访客拿了一条毛巾。


 


Mark接过了毛巾,一边擦,一边冒出白色的烟雾,一分钟后,衣服就干了,他把水淋淋的毛巾还给Eduardo,冲着他翘了一下嘴角。


 


“谢了。”


 


Well,这家伙长着一对可爱的酒窝。


 


Eduardo心想,那个意味友好的微笑成功让他放松了警惕。


 


“那么,你是从哪儿来的?”


 


“隔壁,我就住在你隔壁。”


 


“隔壁?”


 


“Uh-huh。”Mark指了指对面的海岸线。


 


考虑到这座小岛是离他住所最近的岛屿,他们确实称得上是邻居。


 


“所以你是从那边走着过来的吗?”


 


“当然是走着来的,这种天气你还指望我跑步前行吗?”


 


“……真抱歉。”


 


Eduardo敏锐地察觉到了这句话里暗含的责怪,他猜测这大概才是对方前来的目的。他有点愧疚,又有点低落——这不是他的错,他快死了,还是以一种毫无美感的方式病死,一想到这个,悲伤根本就抑制不住。


 


“对不起,我这几天情绪很差,我会尽量控制的。”


 


他无措地跟对方解释,苍白的脸上又攀上一层忧郁。


 


这让Mark有点懊恼。


 


他的确是来谈正事的,他得告诉这位天气先生,他的到来和持续悲伤给这片区域造成了多大的困扰,但是当看到Eduardo的第一眼,他突然就改主意了——没有人快死了还笑得出来。在开口前,他警告过自己对一个将死之人拿出点友善和耐心,不过现在看来,他并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


 


“我不是那个意思,实际上,我是过来……”


 


他试图补救,摸索着自己的肋骨,然后准确地取出了第六根,白花花亮晶晶,清楚地刻着他的名片。


 


“实际上,我是过来问问你有没有意向做庄生意。”


 


“哇哦——”Eduardo接过肋骨,仔仔细细看了一遍。


 


“现在的收购员这么艰辛吗?还要自己上门做推销……我以为以Zuckerberg这个等级的家世你只要坐享其成就行了。”


 


“话不能这么说,偶尔我会自己物色一些特别的猎物。”


 


“你的意思是我比较特别吗?”


 


“那你有意向吗?”


 


Mark把肋骨塞了回去,他行事完全凭心情,很久没有做这档子生意了,现在倒莫名其妙地被这瞎掰的借口引起了兴趣。


 


“你给我一种卖保险的感觉,很难让人信服。”


 


“圣杯就值得信任吗?”


 


“这倒不是……可是你知道圣杯,就该知道Saverin家的规矩。”


 


“那就是谈不成了。”


 


Mark悻悻地耸耸肩,突然注意到了画架上的半成品,那头鹿对着他顽皮地眨了眨眼。


 


“这是什么?”他戳了戳那副快要完成的画,“你的自画像?”


 


“……”


 


Eduardo站在原地,睁大那双深棕色的眼睛,被这不知是褒是贬的打趣弄得有点不知所措。他很想反驳——这是什么奇怪的形容,像鹿?


 


“很像,尤其是眼睛。”


 


“……不,我不觉得我跟它有什么可比性。”


 


“你不喜欢鹿吗?”


 


“我喜欢鹿,我喜欢它们独特的口感和旺盛的灵力,尤其喜欢在它们毫无防备地看着我时,把指甲掐入那柔软的皮毛,当我扭断它们颀长的脖颈时,那种清脆的声响令人血脉喷张。”


 


“……”


 


Eduardo看着不出所料一脸震惊的人,恶作剧得逞般的笑了起来,眉眼间溢满了温柔,满是病色的脸上重新有了生气。他长得很好看,这样一笑,Mark一下子就感觉自己被雷击中了,呆呆地移不开眼。


 


“别这样看着我,我可没开玩笑。”


 


“……”


 


“不过,你可以试着说服我。”


 


“……什么?”


 


“收购的事。你可试着说服我,说不定我就答应了。”


 


他冲着Mark挑挑眉,颇有点挑衅的意味,偏偏嘴角还挂着和煦的笑,目光灼灼,带着期待和兴奋。


 


Well,看来这单生意是非做成不可了。


 


Mark感到自己很不对劲,却又说不上哪里不对劲,就是莫名地局促紧张,除了好胜心之外,似乎还有点别的什么在蠢蠢欲动。


 


真奇怪,他本来是来干嘛的来着?应该是关于下雨的事情才对。


 


但当他向窗外望去时,雨已经停了。


 


一道彩虹挂在天空中。


 




03  戒指


 


Mark带着Chris到达小岛的时候,医生正在给Eduardo检查身体。


 


他们抬着一只细长的金色筒镜,镜头对准Eduardo的胸腔,三四个助理在旁边旋转那些繁复的螺钉,帮医生对焦。


 


“不妙啊,我的孩子,情况更严重了,恶化的比我想得还要快……”


 


Eduardo静静地坐在床边,完全不关心检查结果,他的心思在别处,在小护士拿着的那个病例本上,朝向他的这一面上写着:


 


「他总是带来伤害。」


 


 


现在他已经很确定这个“他”是哪个他了。


 


自从Mark出现后,几天里他收到了好几次这样的警示,画布上、墙角、日历、化验单……甚至是早餐配送的牛奶瓶标签。内容无非是叫他停止跟Mark来往,从“这可不是明智的选择”到“这不值得,你会后悔的”,措辞越来越激烈。


 


他不知道这些无厘头的建议是从哪儿冒出来的,也懒得去想它们是什么意思。毕竟,一个快要死的人在意的东西很少很少,那场充满戏剧性的会面所引来的后续,已经是他生活里唯一的乐趣。


 


Chris还吊在窗沿下,好奇地偷偷往里面张望,谈判对象背对着他,光看身形应该是个很年轻的小伙子,很可能还不到二十。可惜这个人应该就剩下五六天的活头了,他不需要那些仪器设备,也一眼就能看到这倒霉孩子心脏上有一个巨大的空洞,再扩大一点点,整颗心就不见了。


 


在来之前,他对这个家伙已经做了初步的预判——能让Mark来回跑好几天都搞不定的,一定相当固执,同时,肯定也相当特别,毕竟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Mark对什么事物那么执着了。Mark不喜欢狩猎,也不喜欢泛滥收藏,跟他的那些亲戚不同,他讲求投缘,储藏室里的瓶子虽然数量不多,但几乎每个都是精品,像是Darwin和 Van Gogh。所以这位天气先生,大概起码也是和Victor Hugo一个级别的吧。


 


Chris被吊足了胃口,等看到真人的时候却难免失望起来。从整体上看,成色倒是有点独特,但远达不到珍品的级别。他不由得在心中把最高报价降低了一截,偷偷对Mark嘀咕:


 


“要我说,如果最高价他都接受不了的话,就直接抢吧。如果你真的那么想要,等他死的时候,我们可以直接用瓶子装回来。”


 


“瓶子?”Mark不明所以地皱了皱眉,“谁跟你说瓶子了?”


 


“难道用盒子吗?倒也可以。”


 


“不,Chris,我不会用任何东西把Wardo装回去的,他得自愿跟我走才行。”


 


“……”


 


Oh god,Chris感到额角抽搐,再联想到Mark这些天不辞辛苦地来回跑的举动,和那些莫名其妙的笑意,他突然就搞懂了Mark的意思——感情他不是来谈生意的,他根本就是来说媒的!


 


更该死的是,Mark的表意不清害得他完全准备错了谈判策略。之前这混蛋是怎么说的,什么叫做收购遇到了困难?!他真该敲开Mark的脑袋看看,是不是那些卷毛害得他连思想都卷曲得不能达意了。


 


虽然他很想现在就冲回家里,告诉Sean和Dustin这一世界第九大奇迹,还要告诉Zuckerberg夫人和老爷鸣礼炮欢庆,但是他更强烈地想结识Eduardo,到底是什么人竟然能让一块石头坠入爱河的?!


 


但等Eduardo转过来冲窗边微笑时,纠结得直掉头发的Chris几乎一瞬间就理解了,甚至有点后悔那天不是由他前来交涉,不然这等好事就不会叫Mark碰上了。


 


Mark不满地踢了一下Chris,他知道这个家伙没有别的意思,就是单纯喜欢看漂亮男孩子而已,却还是忍不住给了他一个“你他妈想都别想”的怒瞪。


 


Chris理都没理他,直接翻进窗户,热切地跟Eduardo打招呼。在他们握手的时候,他似乎又发现了更为有趣的东西,眼睛一下子亮起来。


 


Mark心道要遭,不由得后悔今天把Chris带过来。


 


果然,从那一秒开始,不管谈论什么话题,Chris的眼神再也没挪动过,黏在Eduardo的戒指上一动不动。


 


太丢脸了!Mark感觉憋气憋到牙都要咬碎,他到底是信了那条论证认为这家伙是家里最靠谱的人!?他从后面扯了扯Chris的衣摆,示意他收敛一点,但是没办法,以往的经验告诉他,当这个人馋虫作祟的时候,哪怕宇宙大爆炸也阻止不了他要吃东西的决心。


 


严格来说,这个毛病害Chris欠了Mark很多钱。


 


很多很多钱。


 


多到大概为Zuckerberg家打一辈子工也未必还的起。


 


需要特别指出的是,他自认为欠钱不是他的错——又不是他想一出生就自带吃货属性。


 


总之这辈子他最喜欢的地方有二,一是遍布珠宝店的商业街,另一个就是Zuckerberg家的地窖。


 


珠宝店很好,整片区域充满浓烈又甜美的香气,诱惑着他的每一根神经。闲来无事他就会到那些店里转转,主要是品味儿,偶尔也买一点零食,像是充满嚼劲的碧玺、清新爽口的橄榄石、或者嘎嘣脆的尖晶石……


 

大部分时候他呆在Zuckerberg大宅里,辛勤工作,标配的午餐是三两白银加独山玉拌石榴石,还有一份清爽的黑珍珠汤,Mark给他打八五折,而且每周还能到同样香气四溢的地窖领取点福利。他不能过渡放纵自己,面对珍馐须得忍耐再忍耐,毕竟还欠着那么多钱。

 


但是那枚戒指,上面镶着颗罕见的金绿猫眼,Mark虽然闻不到,但光看Chris的样子他都能猜到,那颗石头大概让这间屋子里到处都溢满醉人的气息,加之他们两出门的时候没吃早饭,这会儿肚子空空如也,毫不意外Chris根本无法抵挡这种引诱。


 


Eduardo很尴尬,Chris是那种八面玲珑的人,跟他聊天无疑是愉快的,但问题在于对方始终没有眼神交流,而是跟他手上的戒指死磕。


 


Mark忍着那种想杀人的冲动,现在把Chris丢出去,事情只会变得更糟。好不容易熬到Eduardo午休的时间,Mark终于松了口气,迫不及待地拽着人要离开。但是Eduardo叫他们稍等一分钟,出人意料的,他把戒指取了下来,递给Chris。


 


“送给你了,就当见面礼吧。”


 


“不,Wardo,不要给他这种贵重的东西,他不到两分钟就会把它吃掉。”


 


Mark从半中截过那枚戒指,塞回Eduardo手里,Chris扬起的嘴角僵在半途,万分不满地眨了眨眼,不管他平时有多靠谱,只要碰到这种事,他一定会退化到三岁小孩的水平,根本听不进道理。


 


“这是Wardo的家族戒指,很重要。”


 


没关系,Eduardo想。


 


这东西曾经也许很重要,甚至一度令他渴求,奇怪的是,在他还活蹦乱跳无时无刻不想着要给家族创造荣誉的时候,父亲从来不允许他触碰家族戒指。等他心如死灰感到一切都没有意义的时候,父亲反而给了他。这算什么,安慰吗?他不懂,但毫无疑问,他现在觉得那些虚无的东西一点都不重要了。


 


“你就收下吧。吃掉总比跟着我埋进土里好,不过我建议你洗洗再吃,最好用滚水杀杀毒。”


 


Eduardo温和地笑着,最终还是把戒指放进了Chris兜里,目送他们从窗户离开。


 


“Mark,Wardo真是个好人,脾气那么温和,又很慷慨。”


 


回去的路上,Chris一直把戒指放在鼻翼前嗅着香气,一脸陶醉心满意足。


 


你知道你刚刚比Dustin还要过分吗?Mark想现在就把他按到水里先揍一顿再说。


 


“关键是他对咱们的本性完全包容。我是说真的,我打赌你不会遇到第二个像他这样适合你的人了。”


 


“他送的东西也很漂亮。”


 


“不过,想要带他回家的话,我觉得首先得让他变得更Zuckerberg一点,你觉得呢?”


 


Chris突然狡黠地冲他笑了一下,扬手就把戒指扔了,那东西没入远处的水面,连个泡都没冒就消失了。


 


“比如,先把这只害人的戒指解决掉。Eduardo再戴几天,估计还没断气就已经跟该死的圣杯融为一体了,到时候你哭都找不到地方哭。”


 


“你难道一点都感觉不出来它在圣水谭里萃过的吗?”


 


“我敢说只有Saverin家族的人才会用这么恶心的方法,就为了把族人的灵魂都困在一个破宫殿里,什么狗屁道理……”


 


他嫌弃地看了Mark一眼,背着手大步流星地往家走去。


 


“记得给我加餐,可惜了这么好的宝石……”


 


Mark在后面默默地跟着他,听着他唠唠叨叨个不停,忍不住翘起了嘴角。


 


Well,他收回前言,Chris的确是家里最靠谱的人。


 


 


04  Parker


  


天才刚刚亮,Mark就被一阵噼里啪啦声吵醒了,自从大水退了以后,外面已经没有居民再来投诉了,像这样闹哄哄的,毫无疑问只能是家里那几个胡闹分子干的。


 


他隐约听到Dustin的哇哇乱叫声,Chris的训斥声,还有Sean Parker坚持说着什么就去看一眼之类的,交织在一起,吵得人心烦。他翻了个身,看到墙上的挂钟时间还很早,卷了卷被子就又睡了过去。


 


等他再次醒来,已经是早上九点了。他估摸着这回儿医生正在给Eduardo例行检查,等他过去以后,时间应该刚刚好。他换好衣服,走到厨房里,打算带点东西路上吃,却发现饭桌上空空如也。敲了三声铃以后,还是没有反应,他只好去问Dustin:


 


“Mr.Parker呢?”


 


Dustin支支吾吾嗯嗯啊啊一个劲和稀泥。


 


见鬼,Mark心里升起了不好的预感,几乎是一路狂奔到了岛上。还没等他爬上窗台,Eduardo爽朗的笑声就飘进了他耳朵里,非常开心的感觉,难怪今天天气这么好。


 


等他翻进去一看,果然,天杀的Sean Parker,顶着一只和他脑袋一样大的蜘蛛,正坐在他平时坐的那张椅子上,眉飞色舞地对Eduardo说着什么。


 


“你他妈来干什么?!”他一进屋就忍不住呵斥不请自来的人。


 


“我怎么了?我不可以来看看你未来孩子的爹吗?”Sean一脸无辜地耸了耸肩,他跟Dustin可不一样,他老脸皮厚,从来不怕Mark发火,这就是最令人头疼的地方。


 


“别生气,Sean说他是你找的说客。”Eduardo搬来了另一把椅子,那句“未来孩子的爹”让他不由自主红了耳根,但他装作没听见,把话题扯到了别的地方。


 


“那你同意了吗?”Mark反问他。


 


“再考虑考虑。”Eduardo冲他眨眨眼,执意不把话说透。


 


“那就是他不够称职了,我会回去扣他工钱的。”


 


Mark不动声色地把锅甩给Sean,后者一听立刻条件反射地蹦起来,央求Eduardo别让Mark做这种不人道的事,完全忘记了他根本就没有任何工钱可言,这么多年他一直都是白吃白喝地呆在Zuckerberg家。


 


好吧,也不算白吃白喝,起码他还是贡献了他家Mr.Parker的。


 


Mr.Parker给Mark当管家很多年了,洗衣做饭打扫家具全包,还能用蛛丝操纵各种机器。它效率很高,通常能在同一时间内干别人好几倍的活,毕竟有八条腿的优势。而且它不挑食好养活,工钱仅仅需要付三餐的蛾子钱,偶尔到坟地换换口味就行。比起满身恶习的Sean Parker,它完全没有不良嗜好,唯一的业余活动是翻看各种新闻报刊。


 


如果不是因为它跟Sean Parker连体婴儿一样的关系,Mark会毫不犹豫地把后者扫地出门。很多次他都怀疑,Sean被贯成这副德行完全是因为Mr.Parker太能干了。


 


Eduardo也喜欢Mr.Parker,它毛茸茸的,会玩杂耍和简单的小魔术,而且很健谈。这一早上它一直在谈论最近的国际局势,他告诉Eduardo最近很多国家都发生了罢工事件,社会关系紧张,国家之间也问题重重,偏偏在这节骨眼上奥地利的大公在塞尔维亚被枪杀了,这可能会引起战争……


 


Saverin家族不入世,这是千百年前定下的规矩,但这不代表Eduardo毫不在乎周围发生的事。相反,他对Mr.Parker说的那些事很感兴趣,虽然它们听起来好像书里的故事一样,没有一点切实的感觉。


 


但倒过来想,他在一座海岛上每天担忧自己的问题,而外面的世界却时刻准备着天翻地覆,他从不参与进去,也就无法体会,这感觉荒谬又怪诞,让他觉得自己好像才是活在故事里的、不曾真实存在的那个。


 


“它说什么?”Eduardo看见Mr.Parker又抖脚了。


 


“它说它本来想去做记者的。”Sean经常给Mr.Parker充当翻译,因为一般不熟悉的人一时半会儿还捉摸不透它的说话方式。


 


“是吗?我觉得你要是做记者一定会很出色。”


 


“不可能。”Mark摇了摇头。


 


Zuckerberg家也不出世,这是原则问题,所以Mr.Parker的记者梦最多就是想想了。但是Eduardo不这么认为,他觉得世间事无不充满千般转机,就像他从没料到十九岁就要死了,而当他准备一个人孤零零地死去时,又突然有一群奇形怪状的家伙强硬挤进他的生活。所以,只要时间还在持续,就没有什么可以盖棺定论,也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话别说的那么死,规矩是会变的,说不定有一天就成了呢?”


 


Mr.Parker抖腿表示赞同,然后又开始兴致勃勃地给Eduardo讲它对于未来形势的看法,Sean在中间跟着瞎搅和。Mark就在旁边静静地听着,不争论也不反驳。通常来说,他习惯了刻薄毒舌和直来直往,把讥讽当幽默,兵不血刃地发动攻击。但是今天,不管是气氛太好还是Eduardo笑得太温柔,他一点都不想把那些尖锐的刺亮出来,他只想懒洋洋地躺着。


 


日头渐渐爬上天顶,屋子里的温度越来越高,Sean突然感到有点不舒服——脖子上的粘合剂被热气烤得有些化了,接缝有些松动,当他试图用手去调整一下时,尴尬的事情发生了:


 


他的头啪叽一声就掉了下来,落到了Eduardo怀里。


 


见鬼,这太有失礼节了。


 


“不要摸,他脏的要死。”


 


Mark劈手把那颗头夺了过来,Eduardo都来不及反应,手里一下子就空了。


 


“这……这很……很……”


 


他呆呆地愣在原地,有点吓着了,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Mark巴不得现在就把Sean捐赠到实验室做活体标本,或者给那些一脸死相的验尸官捡回去化验也行。他刚刚竟然会觉得这家伙不会出乱子,这是要有多么盲目天真。


 


“我哪有?Wardo不要听他的,我最爱干净了,每天都做头部清洁,Mark才是那个经常不洗*%*…¥#%&”


 


Sean大声嚷嚷着,想要给自己正名,但是Mark眼疾手快地用苹果塞住了他的嘴,不让他再继续讲下去,他只好愤愤地在心里骂了卷毛混蛋一万遍重色轻友。


 


Mark更不开心了,狠狠暗中揪了一下Sean的耳朵,该死的,明明是这混蛋欠他很多人情。


 


他们第一次见面是在刑场上。


 


法官大人在全民注目礼中砍了Sean的头,罪名是调戏威廉二世的女儿。


 


阀门一落,他的头就咚咚咚地弹起来,一来一回砸得还挺疼,他需要回到那节脖子上,不然就没办法控制身体,于是他大叫着:


 


“嘿,你们,别站在那儿,过来帮帮忙啊!”


 


毫无疑问十九世纪的人民缺乏与人为善的美德,他们不仅没有一个上前帮忙,反而惊叫成一片,放狗来咬他。


 


当时Mark还是个少年,他把Sean的头从一片混乱里捡了回去。遗憾的是他的下半截身体抢救不及时,还是被狗啃掉了一大半。后来Mark帮他找到了具合适的身体,用胶水黏巴黏巴就凑活着用到了现在。


 


“你不要弄他了,回去好好粘一下。”


 


Eduardo及时救下了被折磨的可怜鬼,他扯了一个枕套,把Sean兜在里面。


 


“顺便,我觉得加一点Mr.Parker的蛛丝在粘合剂里效果可能会很好。”


 


“好主意,我回去试试。”Sean对Eduardo由衷地表示感谢,“Wardo你真是好人,我下次给你带束仙人掌来。”


 


“滚,没有下次了。”Mark扎紧了枕套,从窗口蹿出去,准备待会就把这家伙沉到海里。他趴在崖壁上,Mr.Parker吊着Sean的下半身走在前面。当下到一半的时候,Mark抬起头,发现Eduardo还在窗口看着他,于是又忍不住问一遍:


 


“Anyway ,Wardo,我家里也不都是这种无耻之徒,至少Mr.Parker很好。你决定同意了吗?”


 


“明天再说吧。”


 


“你总是说明天。”


 


“这次是真的明天。”


 


“……好吧。”


 


Eduardo一直看着他们走远了,才关上窗户。他走回床边,筹措着怎么跟护士解释少了一个枕套的事,一个纸团从空中掉下来砸中了他,那上面写着:


 


「他是个混蛋。」


 


 


05  混蛋


 


第二天早上,Mark如约而至。


 


Eduardo正在吃午餐,慢条斯理,似乎完全没有胃口。


 


“很难吃吗?”


 


“你尝尝。”Eduardo舀了一勺胡萝卜丁给他。


 


没有味道。


 


Mark尝了一些其他的菜,统统一点味道都没有,连食物本身的味道也没有,就像白水一样。


 


“他们怎么给你吃这种东西?”


 


“大概是超脱的一部分……变态吧……不过我还是多多少少得吃点,不然会很饿。”


 


“你昨天说明天……”Mark提醒他,迫不及待想知道Eduardo想好了没有。


 


“先别急,你看看这个。”Eduardo把餐盘端走,从抽屉里取出了纸条。


 


「他是个混蛋。」


 


“混蛋”一词还特地大写加粗了。


 


“Wardo,”Mark盯着那纸条看了一会儿,然后肯定的说,“这是你的笔迹。”


 


“你怎么知道是我的笔迹?你又没见过我写字。”


 


“我就是知道。”


 


“……好吧,是我的笔迹,我当然认得出来。但是它不是我写的。”


 


“什么意思,有个人模仿你的笔迹给你写了这东西吗?”


 


“我想是的,我早就想告诉你了,从你来的第一天,一直有人写信息给我,刚开始只是出现在某个地方然后消失……我本来不在意的,但昨天那个人直接用纸条砸了我。所有的内容都告诉我,最好离你远点,不要有任何交集。”


 


“……然后呢?”


 


“然后?你不解释一下吗?”


 


“我跟你解释什么?这太荒谬了,有人告诉你离我远点,那你照做了吗?你没有,所以你觉得呢,我是个不值得交往的混蛋吗?!”


 


见鬼,Mark为自己尖锐的语气感到吃惊。他不想这样,他不想跟Eduardo为个从天而降的小纸条就吵起来,现在这种情况,任何纷争都会损伤他们之间那点若有似无的小暧昧。而且Eduardo在生病,心脏损坏得厉害,他怎么能这么大声地对他吼。理智的做法是把事态平静下来,搞清楚发生了什么。


 


Eduardo也很烦躁,他本来不该搭理这种无聊的恶作剧,但是无风不起浪,他认为至少也是Mark曾经得罪过什么人引起的。但当他想叫Mark好好回忆一下跟这家医院有什么过节的时候,他发现Mark正在扑扑簌簌往下掉毛,纯黑色的、光洁柔滑的羽毛。


 


“Oh ,god……Mark,你揣着一只鹅吗?”


 


“什么?”Mark终于注意到了地上的那些羽毛,他伸手往衣兜里一捞,竟然全部都是羽毛。


 


“该死的,是Dustin……他吵着想见你,但他这两天处于换毛期,出不了门,昨天他托我带几片他的羽毛给你当礼物,被我拒绝了……”


 


拒绝的结果就是那家伙偷偷在Mark的衣服里塞满了羽毛。


 


Mark很无奈,Dustin的羽毛在他看来属于破烂玩意儿级别,他一点都不想把这东西送给Eduardo。他只好把外袍脱下来抖落那些羽毛,抖着抖着他突然记起这些羽毛好像是有些不同寻常的地方。


 


于是他让Eduardo接了一杯水给他,用手指沾了一点,抹在一片羽毛上,黑色的羽翼一碰水就消失了,发出“滋滋”的气化声,同时散发出一股浓郁的果香味。


 


“青柠味?!”


 


Eduardo深吸了一口气,清新的感觉顺着鼻腔钻进了大脑,他感到神清气爽。


 


“这个好赞,还有吗?”他捡了一片羽毛,学着Mark的样子沾了水,但他什么也没闻到,那片羽毛像蒸气一样消失了。


 


“你得想着一种味道。”Mark重新取了片羽毛,“比如,外面的海的味道。”


 


Mark把手掌凑到Eduardo跟前,那种湿湿咸咸的味道扑鼻而来。


 


“这太棒了,替我谢谢Dustin,”Eduardo显得很兴奋,这份礼物的惊喜程度出人意料,“你家做饭的时候难道就用这个调味吗?”


 


“调味?怎么可能,Dustin的羽毛很恶心,谁会放到食物里……而且只有羽毛自然脱落以后,才会这样,不然以这些小玩意挥发的速度,Dustin一沾水就完蛋了……”


 


Mark第一次玩那些黑色羽毛的时候也觉得很有趣,但是仅仅过了一个下午,他们几个孩子就厌倦这种游戏了。除了Dustin本人,他在换毛期有很多限制,经常一个人呆着什么也不能干,这种时候他就会拿这些羽毛搞出些乱七八糟的味道来打发无聊。


 


Eduardo不一样,他是第一次玩这种游戏,感到非常新奇,乐此不疲地尝试着各种味道。


 


“你闻闻这个。”


 


“这是什么?”


 


“驯鹿肉的味道。”


 


“这个呢?”


 


“麋鹿肉的味道。”


 


“……你是有多执着于鹿?”


 


“没办法,我生病以后很久没正经吃过一头鹿了……鹿是我们的主食啊,我当然会想念它,就像你定期要吃掉别人的灵魂一样。所以我早就告诉过你,拿别人跟猎物作比是不礼貌的。”


 


“……”


 


很快,一地的羽毛就在各种乱七八糟的鹿以及它们不同的脏器味儿里消耗得只剩寥寥几片,Eduardo感到很满足,他什么都没吃,却好像饱餐了一顿,正如他每天面对着毫无意趣的一切,Mark的出现却给他的临终生活带来了妙不可言的味道。


 


“我不是个混蛋,Wardo。你不应该相信那些奇怪的字条。”


 


Mark突然一本正经地看着他,Eduardo还以为他忘记这茬了,但显然,即使是玩得很开心,他始终还在意这件事。


 


“怎么说呢?”


 


“你叫我混蛋,但我还是来陪你,这足以见得我不是个混蛋。”


 


Eduardo失笑,他想解释字条真的不是他写的,但最终他只是语气肯定地对Mark说:


 


“你当然不是,我知道。”


 


忘了那件破事儿吧,他这样想着,用一只冰凉的手抚上Mark的脸颊,另一只手则顺着Mark的耳际滑进那头蓬松柔软的卷发里,稍稍用力把Mark推向自己,在对方惊讶的目光中轻轻印下一吻。然后笑得一脸纯良,不忘舔舔嘴角补充道:


 


“不过即使你是个混蛋,我依然想尝尝你的味道。”


 


Mark感到晕晕乎乎,身体某个地方腾地就不对劲了。浅尝辄止哪里够呢,他顺着本能想凑过去再来一次,但是那位纵火犯毫不在意善后事项,轻巧地躲开了。他只好有点局促又懊恼地攥住Eduardo的手,急切地寻问:


 


“我说服你了吗?”


 


“……Mark,听我说,你今天得早点走了,下午我父亲就会过来,让他发现你在这儿就糟糕了。”


 


岂止是糟糕了,如果老Saverin来了,这座岛的内合排斥力会大大增强,到时候Mark很可能都没法靠近这里。


 


“他怎么会突然过来?”


 


“提前了……我不知道,反正一切就是提前了。”


 


“可你还没正面回答我的问题,我说服你了吗?”


 


“……”


 


Eduardo没办法回答,第一次见面说的那些话,仅仅是出于玩笑而已,但是Mark当真了,而且竭尽全力地想说服他,给他带来了这段美妙的邂逅。他很高兴在他人生最后的阶段里能幸运地遇见一个真心喜欢的人,而这个人同时也喜欢他。但是相爱是一回事,在这节骨眼上跟Mark走,是另一回事。


 


那是叛族罪。


 


而且没人会相信这个举动是出于爱情,所有人都会把这当做一场肮脏的灵魂交易,把他当做一个贪生怕死的叛徒。他会背负着这个骂名一辈子的,而他所追求的那个未来是否值得他付出这样的代价呢?


 


这种事情他没办法跟Mark说得清,而且他什么都不确定,现在他们在一起,能保证以后还在一起吗?


 


这完全是一场毫无把握押注全副身家的赌博。


 


他父亲总是说,聪明人从不做高风险的事。


 


从小到大很多人夸Eduardo聪慧,现在他才发现,原来当一次笨蛋才是最困难的事。


 


“Mark……我怕我没准备好……我们最好都冷静一下。”


 


“你觉得我什么时候不冷静吗?”


 


“鲁莽行事会让人后悔的。”


 


“我不赞成你把一见钟情当做鲁莽。”


 


“……我以为你从不相信这种东西。”


 


“欧洲人在突然发现黑天鹅以前,也以为世界上的天鹅都是白色的。”


 


“你的意思是,我只是不够了解你?”


 


“我的意思是,你是我的黑天鹅。”


 


“……”


 


“听着,你也知道时间不多了。Chris说我可以把你装在瓶子里带回去,但我不会那样做,我想你自己跟我走。就今晚,我在那座灯塔下等着你,如果天亮前你还没来……”


 


他把后半截话咽回肚子里,似乎很不忍心继续说下去。所有熟识Mark的人都说他骨子里是个骄傲又自负的家伙,自尊心大过天,但是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对一件事毫无把握,他希望Eduardo跟他走,却也知道Saverin家的规矩。


 


这是一种自私的期望,而他不会用一些虚无缥缈的承诺来劝说Eduardo,这意味着他没有交换的资本,选择权全在对方,代价却也全部由对方承担。他唯一能做事就是不要让Eduardo在选择他以后后悔,但这恐怕依旧没有什么说服力,谁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呢。


 


他嘴角微张,似乎还想说点什么,一股凌冽刺骨的气息袭来,Mark感到一阵恶心,是他最厌恶的圣杯的味道,这意味着Wardo他爸爸已经到了。


 


他只好不舍地在Eduardo额头上吻了一下,飞快地跃出了窗户。


 


“我就在灯塔下……”


 


 


06 逃离


  


Eduardo蜷在病床上,手脚冰凉,胸腔里越来越空,他知道那颗心脏就要消失了。


 


父亲刚刚发了很大的脾气,虽然不是冲着他,但他知道父亲真正生气的对象其实就是他。因为当父亲问他家族戒指去哪了的时候,他轻描淡写地说丢了,父亲的脸色一下子就沉了下来,碍于他是病患,父亲迫不得已把火气转移到了别人身上。


 


医生说他的身体情况已经严重到刻不容缓,但是灵魂却还远没融合到净化所需要的状态,可能最终只能选择普通的土葬。听到这个消息,父亲竟然显得好像他已经死了一样悲痛,还带着一些无法压抑的羞耻愤怒。最后父亲差了母亲来问他,是不是没有谨遵医嘱,有没有做什么不该做的事,他心不在焉地听完,最终只是回了一句没有。


 


Eduardo感到无比地厌倦与疲惫,关于为什么他和家里的关系永远糟糕,为什么父亲永远都对他不满意,少年时期他几乎每天都被这个问题困扰。而现在他再也不会在意这件事了,他终于明白自己和父亲永远不会相互理解,那个男人满脑子只有家族荣誉和那些教条规矩。连他要死了,那个人在乎的也只是他是否能以最体面的方式死去。


 


“我就在灯塔下……”


 


Mark……他强烈地思念着Mark……


 


他躺在黑暗里,激烈地做着思想斗争,天花板上突然出现了星星点点的亮光,Eduardo惊讶地坐起来,看着那些亮点慢慢形成了文字。


 


那个人,那个一直在劝他不要跟Mark扯上关系的人,他会怎么认为呢。Eduardo猜测那个人会劝他最好乖乖留下。


 


但是他错了,天花板上的字迹一笔一划,莫名地充满了悲伤与无奈,像是犹豫了很久之后终于下定了决心,不甘又绝望地放弃了某些他所追求的事物:


 


「我要走了。但我大概会永远爱你。」


 


Jesus,Eduardo想,这到底怎么回事,是他的字迹,却又不是他写的,像是写给他的,却又不是写给他的,比起劝解,更像是一个人的内心独白,他完全被搞糊涂了。


 


但他已经来不及多想了,因为房门外响起了激烈的争吵声,他母亲在啜泣,大哥似乎在劝父亲不要怎样怎样的,父亲很焦躁,大声训斥着诸如不能进圣殿该是怎样的耻辱之类的话。他静静地听着,忽然就感到胃里一阵痉挛,恶心得想吐。


 


他扑到窗边,想呼吸一点新鲜空气,刚探出头就被外面的景象震惊了——整片大海上都浮满了萤蓝色的亮晶晶的光点,它们聚集在一起,汇成一颗巨大的心。


 


Eduardo感到眼眶一下子就湿润起来,好像胸腔里那颗残存的东西又充满活力地跳动起来,一下一下,那么真切,让他开始相信所有糟糕的事情都会有意想不到的转机,以后的一切,也会顺利成章的变好。


 


然后他毫不犹豫地翻下了窗户——他也要走了,因为他的心在灯塔下等他。


 


他攀附在岩壁上,吃力地往下挪,等他重新踩上坚实的地面时,一声尖叫划破了夜空——他们发现他了!


 


Eduardo惊慌地往海滩边跑去,很担心自己是否真的能游这么长的距离顺利到达灯塔。但等他气喘吁吁地跑到岸边时,那些巨大的发着光的水母已经搭成了一座浮桥。


 


父亲在窗口愤怒地咆哮咒骂,母亲声嘶力竭地叫他回来,但他一刻都不敢停留,顺着浮桥头也不回地狂奔起来。夜风呼呼地从他耳边略过,钻进他的单衣,但他一点儿都不觉得冷,他只是感到身体似乎越来越轻,越来越轻,轻得快要没有一点重量似的……


 


家人的叫喊已经听不见了,只有他自己明快的心跳声清晰可辨。他奋力地跑着,冲着有亮光的方向,灯塔就在前方,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最后他陷入了一片刺目的光芒里,禁不住用手掌护住眼睛,混乱嘈杂的喇叭声在耳边响起……


 


下一秒,有个人用力地扑倒了他。


 


一辆车呼啸着擦身而过。


 


“该死的——你在干什么!?”


 


“你在干什么,混蛋!你怎么能在马路中央发呆!?你刚刚差点就完了!你……”


 


庭外和解的第九天。


 


被告的趴在告人的那个身上,揪着对方的衣领,愤怒地大吼着,尾音夹杂着抑制不住的颤抖。


 


心惊胆战?不……是差一点就天崩地裂了。


 


他们看着对方,良久默默无语,像是完全感觉不到街道上的人来人往,情绪却在眼底翻滚得越来越激烈。


 


最终Mark抽出一只手,轻轻地把Eduardo乱糟糟的头发别到耳后,他碰到那片温热的皮肤,有什么东西顺势贯穿了他的灵魂,前尘变得如此模糊,后续也被截断,只有现在,像一个碎掉的梦境,修复或者忘记。


 


“Dustin告诉我,你要离开这儿了……”


 


“……不……我改主意了……”


  


……


 


Chris赶到的时候,Mark就坐在路灯下,双眼紧闭着。Eduardo靠着他,脸埋在对方的怀里。


 


他们一动不动,像形态诡异的街头雕塑。



Holyshit——这两个人永远戏剧化,永远搞特殊,永远出人意料。


 


所有人都觉得他们会在一起的时候他们闹翻了天,等所有人都觉得他们形同陌路的时候他们又抱在一起了。


 


这叫什么事儿?!


 


你们就作吧!Chris想,别再来烦老子。


 


他于是假装不认识地绕开了车祸现场,亦嫌弃,亦控制不住地扬起了嘴角。


 


公关?公关个屁!


 


他要辞职,他要度假,谁管这两个有伤风化的烦人精会不会出现在明天报纸的头条。


……


 




07  关于抉择


 


我在某个世界


 


离开或不离开


 


出于舍不得你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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